美文欣赏丨寿桃养善

文/王成均

澧水北源，迷水河从河口沙洲走呵走，走到陈家河一个叫麻洛岛的地方惆怅起来，孕了一个绿水青山，生下一个蟠桃园，一个个寿桃勾起人间的点点乡愁。我是带着忧伤来到陈家河蟠桃园的。一路的青山绿水压不住我心头的思念，孝意扑面而至。蟠桃，天上至真至善的传说，一颗颗蟠桃在这里欢聚，把果子的妩媚内敛为脆甜，我的父母亲却无缘品尝。没有与父母一起品尝的幸福，再美的东西又有什么味呢？

(资料图)

父母亲是一个典型的水果迷。生活在山寨的父母亲在房屋的四周种上桃、李、杏、梨、柿、枇杷等果树，用一句句祖先传下来的民谣丰润我的童年。“四月八，吃枇杷”，“五月杏，六月瓜，七月葡萄挂上架”，“枣柿半年粮，不怕闹饥荒”……一首首水果谚语丰沛我的童年，也播下文学的种子。我的父母亲没有让我见过大城市的公园，却在故乡为我准备了一个天然的果园。春天，粉红的桃花，雪白的梨花，细白的李花，还有怪怪的枇杷花、柿子花争相开放，绽一方世间花海，老家幻化成天上的仙境。

童年的记忆里，清晨的雾和木楼的炊烟交织在一起，在天地间架起爱的长梯，任由花香、饭香、菜香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，撒着岁月的清欢。清欢总是伴着饭香一道来临。孩子会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雾里，朝着四周的山峦发出亲情团聚的呼唤：“爹，回家吃饭喽。娘噢，回家吃饭了。”孩子的声音撕开了嘴边的雾，一下钻进雾气里，顺着父母亲的汗味，把家中的饭菜香带到汗味身边，一下连在一起。孩子的呼唤声，饭菜和汗味的香气，有声有色有味，父母亲扛着锄头，走向回家的路，一条逼仄的山路记录着五谷生香的年轮。

回家的路上，云雾里，影绰着田间地角的果树，一路盘旋到家门口。在父母亲的眼里，一棵棵果树都是他们的粮仓。树上开出的一朵朵花，会长出一颗颗果子，一棵棵果子从小到大，由青到红，摇曳着乡村苦中带甜的梦。父母亲走在路上，盘算着生活的日子，有水果成熟的滋润，一颗颗红透透的果子藏着甜蜜，甜中有酸，甜中有涩，让乡里的孩子从小知道米饭填不饱肚子的日子，水果可以补充。乡村的成长，充盈着人间的智慧，每个人活着，生存法则是多元的，这条路不通，会有那条路通的。人呵，只要拥有永不言败的抗争和追寻，一生可以活成诗在远方。父母亲喜欢房前屋后的果林成为孩子和鸟儿野兽的乐园。春夏秋冬一年年，房前屋后的果树上演着孩子和鸟兽的文明戏。白天，孩子们上场，黄昏清晨，鸟兽上场，孩子品尝果子的满足声，鸟兽品尝果子的哗哗声，调皮、惊悚轮番出景，乐溢山水间。美味的果子是我童年的幸福场，也是体育健身的训练场。看到我不费吹灰之力爬上树，把枝头上最红的果子摘下来，塞给劳作回家的父母品尝，丝丝甜蜜软化父母手上的茧壳，生活的劳累一遇到孩子点点滴滴的孝顺，一下子唤醒为人父为人母的责任和担当，再苦再累的日子悄悄山高水长，天圆地方。

果林成了一个家庭幸福的梦工坊。白天，清晨和黄昏，孩子和鸟兽相继登场。夜深人静，父母亲会摘下一个个果子填补饥饿的肚子。家中的饭菜让给老人、孩子吃，家中的铁锅煮不熟一家人的温饱，缺衣少食的年代早已烙下时代的记忆，让生活在二十世纪五、六七十年代的家人，懂得人间的美味总是那么缺斤少两。看着孩子们入睡后的眼角浸着饥饱的泪水，梦里露出咀嚼食物的笑容，父母亲的饥饿原来是和孩子的饥饿连在一起的。父母亲会摘下几颗果子，红的果子在孩子的手心里，青的果子，父母亲会一口口咂舌，任肚里漫起一阵阵酸水，漫起父母亲站立的责任。

乡村的文化是在口述史里传承的。《西游记》走进父母的生活，也是在口述史中完成的。书中孙悟空大闹蟠桃园的故事启迪父母亲的智慧，也喂养着我的童年。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成为父母亲的口述史。“要是人间有蟠桃苗就好了，我要栽几棵蟠桃树，让我的孩子尝一尝。”父母亲说出这句话，眼睛望着天空，天空的五彩云霞里，有父母亲心中的蟠桃园。父母亲的心早已飞到云霞里，早已采到最大最红的蟠桃，喂给孩子吃。红红的果子孩子吃，鸟兽吃，青涩的果子父母亲晚上吃。我忘不了睡梦里醒来上厕所，看到父母亲咀嚼酸涩果子的皱纹，忘不了母亲责怪父亲的关心：“叫你少吃青果子，你就是不听，现在吃出毛病了。”父亲轻声说：“说话轻点，我们多吃一点苦，孩子多有一点甜，我们为人父母，只有这么一点能耐，希望孩子争气，读好书，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。”父亲的话语就这样在那个夜里钻进我的心里。乡村教育永远有城市无法赶超的地方，父母亲把生命的疼爱抽成丝茧，随时随刻为儿女准备一件灵魂向善的衣服，温暖孩子成长的路。那一夜，呵，我萌发了心愿，如果人间有蟠桃，我一定会在房前屋后植上一大片，待蟠桃成熟季节，把父母亲请到蟠桃园，我会摘下最大最红的一个蟠桃，献给父母亲。

我的蟠桃园始终没有出现，因为我认为人间是没有蟠桃的。我在五岁那年被父母亲送到一个叫学校的地方，交上一个叫书本的朋友，读着“蓼蓼者莪，匪我伊蒿。哀哀父母，生我劬劳。蓼蓼者莪，莫我伊蔚。哀哀父母，生我劳瘁。”书里的真善美鼓励我知行合一。书声由近及远，由远到近，讲述着一个土家农民儿子鲤跃龙门的励志故事。一万个家庭有一万个家庭追逐文明的进步史。父母亲的头发一天天白了，父母亲的牙口一天不如一天，我长成了一个国家人。我用西瓜、香蕉、西红柿加白糖孝顺我的父母亲。故乡的果树过了青壮年时期，老了，一年不如一年的果子淡而不甜，红而不香。我没有时间摘，父母亲老了，也没有力气去摘，任由山上的鸟兽撒欢，父母亲把山中的鸟兽当成放养的孩子，笑盈盈地望着一个个红透的果实由大变小，任由果实的种子掉在地上，长出一棵棵小苗。偶尔，父母亲会捡起鸟兽吃剩掉在地上的果子，品一口，发现没有过去的味道，父母亲感叹道：“老了，老了，儿女们大了，再好的东西也吃不出香甜味。”父母亲的感叹在天地间晃荡，任由清风郎月倾听。

父母亲没有想到人间是有蟠桃的，并且蟠桃就长在陈家河。可惜，父母亲没有看到，再无法品尝到。陈家河的蟠桃园成林成园，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。我的父母亲分别故世二十多年和七年。一辈子没有走出张家界的父母亲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传奇，天上的蟠桃也会来到人间，来到桑植。每年陈家河的蟠桃园开花、采摘，热心的主人会邀请我去看一看，我应了。我是带着我九泉之下的父母一起去看陈家河的蟠桃园的，一次又一次，乐此不疲，累并快乐着。我走在蟠桃园，想看哪棵树上结的蟠桃最大，我会瞄准那一颗，悄悄生出一个“善”念。

我要趁一个月圆之夜，趁蟠桃园的主人入睡了，悄悄地，悄悄地，怀着人间最虔诚的孝道，“善”下这一颗蟠桃，放在父母亲的坟前。我会跪在父母坟前，浸着泪吟唱“这个老妇不是人，九天仙女下凡尘。生下儿子个个贼，偷得蟠桃献寿星。”我要让九泉之下的父母亲听，知道他们的孩子已成为一个文化人，他们眼中的孩子早已把山上的鸟兽当成兄弟姐妹，他们的孩子见到蟠桃林里的果子被鸟兽偷吃，心头会产生一种偷偷地欢喜，为山中的鸟兽高兴。

桃林里，他们的孩子脑海浮现《诗经·园有桃》：“园有桃，其实之肴。心之忧矣，我歌且谣。”顿时，他们的孩子心灵一阵战栗，有远古的风洇润柔软的净土，爱和被爱唤醒了，香和被香弥漫了，人间的烟火兴兴衰衰，他们的孩子感知到九泉和人间不是世上最远的距离，生与死，不是天各一方，而是一个人站在生活的花海里、果香里，却不知道爱的迟到，善的不足。

关键词：